公元1259年7月的一天，蒙哥大汗冒着晨雾，夹江列阵，又一次向钓鱼城发起了猛攻。当他登上云塔瞭望钓鱼山顶军情时，竟遭宋军弹石的猛烈轰击而掉入塔下，连伤带病死在了前线。临终前，蒙哥大汗留下遗嘱：“不讳之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
原标题：云蒸波撼钓鱼城
@邓高如
北有国宾钓鱼台，东有领海钓鱼岛，南有泳滩钓鱼湾（位于香港荃湾区），西有要塞钓鱼城。它们都是国人的心肝宝贝，视若掌上明珠，谁能不爱？
但因合川钓鱼城生在重庆境内，我乃巴渝客，去的次数多，从情感角度讲也就更为亲近它。因而文中言词若有闪失，请勿介意。
蛤蟆怕晴天，游子怕雨天。今年重庆的雨季似乎来得更早些，谷雨未到，阴雨就下个不停。外地来渝的朋友无心久等，只好陪他冒雨参观合川钓鱼城。
车到山脚，客人怏怏问道：我们还能看什么？我说：半是风雨半是晴，才是人间好景象。雨天畅游钓鱼城，或许会有另一番感受呢！
可老天真会调情，就在我们泊好车正要拾阶而上时，突然风停雨住，气象大开，钻出云层的太阳照得钓鱼城容光焕发。我们精神大振，一溜小跑上了山顶。
俯首看山下，群峰竞秀，万木争荣，渝水远去，碧波奔流，好一派山雄水阔的景象；抬头观太空，红日当顶，锦云如缎，映照四野，溢彩流光。客人连呼没有白来，值得，太值得了！
此次参观，未请导游。自拉自唱，随意由人。要紧处流连忘返，刨根求底；平淡处几步走过，看个大概。史实不能连贯时，又立即掏出手机，现场查证，就像战场上铺开万分之一的地图，现地组织攻势一样，实打猛追，准确奏效……
十三世纪下半叶，蒙古帝国随着国力的崛起和马战的熟用，在欧亚大陆横冲直撞起来。当他们迅速攻占中东、欧洲和我中原、云南等地后，问鼎宋室江山的战斗就正式打响了。如果他们沿着秦淮一线由北向南推进的话，那必然会因江淮水道纵横、骑战难以展开而增加战争的难度。于是他们便学习晋人司马氏夺取江山的战法：先取巴蜀，再顺江东下占领江杭。而攻取巴蜀的蒙军首领不是别人，正是蒙古狼主、第四任蒙哥大汗（元宪宗）。当蒙哥率领大军沿嘉陵江一路辗转打到合川时，居于水陆要冲的钓鱼城军民便利用有利地形组织了拼死抵抗，数十万蒙军苦战半年之久，难以前进半步。
公元1259年7月的一天，蒙哥大汗冒着晨雾，夹江列阵，又一次向钓鱼城发起了猛攻。当他登上云塔瞭望钓鱼山顶军情时，竟遭宋军弹石的猛烈轰击而掉入塔下，连伤带病死在了前线。临终前，蒙哥大汗留下遗嘱：“不讳之后，若克此城，当尽屠之！”
随后，蒙古王室为争夺王位，内部忙得一团糟，自无暇攻宋夺欧，这样便使得南宋政权又延续了30多年。直至1279年，钓鱼城守将王立在其“义妹”熊耳夫人的说服下，带领钓鱼城十万军民投降，正式结束了钓鱼城36年的抵抗历史。
钓鱼城投降这天，南宋小朝廷临安已被蒙军攻破两年有余。再过仅仅两天后，左丞相陆秀夫也背着最后一任年仅8岁的小皇帝卫王赵昺蹈海而亡。
钓鱼城抗元斗争的历史甚是辉煌，不然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不会为其制作沙盘作为冷兵器时代攻守作战的战例典范加以宣传。但是这样重要的古战场，这样扭转乾坤的经典战例，究其社会影响力和知名度、特别是一代又一代守城将领的知名度而言，却又是较为暗淡并有些落寞的。
论城池关山，它远不如山海关、雁门关、嘉峪关和燕子矶响亮；论赫赫战将，即便王坚、张珏、王立等人，也大不如袁崇焕、杨继业、霍去病有名。就是到了近代百年，钓鱼城是休闲娱乐的垂钓胜地，还是改写欧亚历史的战略要地，不少人也并不清楚。其中还包括一些大名鼎鼎的文化名人。
1942年6月，郭沬若在实地参观考察完这里后写下了《钓鱼城访古》一文。他如实言道：“自己是四川人，很惭愧，连钓鱼城这个辉煌的古迹，以前却不曾知道。”金庸先生大约也是如此，不然他决不会在《神雕侠侣》的大结局中，把御驾亲征合川的蒙哥误写成亲征襄阳，并中了义侠杨过的飞石而亡。尽管《神雕侠侣》作为小说，某些情节可以虚构，但作为文学创作的基本常识——重大历史事件是决不可以张冠李戴的。
钓鱼城如此名实不符的重大反差原因何在？或许蒋介石当年就以自己的行动做了一个很好的诠释。
1943年正是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蒋介石参观游览了钓鱼城后，题写了“坚苦卓绝”四字。事后在他的讲话、日记中，既不谈钓鱼城抗元事迹，也不谈游览题词之事，此事就跟未曾发生一样。于是有人还误以为他把“艰”字错写成了“坚”字，其实他乃有意为之。因为当年的抗元主将名叫“王坚”，题词中暗藏一“坚”字，不仅词意讲得通，也是对这位将军的一个很好的纪念。
现在，我们从蒋介石的行为始末不难看出，在他心中，参观钓鱼城和讴歌这段历史是需要持谨慎态度的。因为这事的结尾，毕竟是主帅王立率众开城降元，于民族大节有亏，于坚持抗战有害。自己可以在不露声色中参观，可以优雅地极有分寸地谴墨题词，但不宜宣传，更不宜过度地渲染。
蒋委员长对此事此地尚持此种态度，其他参观归来的何应钦、白崇禧、张治中等将领，更只能如此了。他们也都是只留墨宝，“述而不作”，甚至“不述不作”了。
由是我想到从元至今的钓鱼城，难得出现游览参观的热潮、凭吊感怀的别调、或者因描写这场战争始末而引起的强烈社会反响的煌煌巨著。原因概出于此。
在这样的历史传承和文化氛围中，你对钓鱼城的态度是褒是贬，都可能陷入进退两难、左右不仁的尴尬。即使你通晓历史、你学富五车、你才情鼎沸等等，都可能让你情怀难展、壮志难酬——“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因为在大义、名节和主流舆论面前，你个人的学识、才情与风骨，都将显得势单力薄！
四更难启齿的是，怂恿钓鱼城守将开城投降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位色能超群的女谍――“熊耳夫人”。在世俗眼里，她以机变逃生，以媚态惑主，以巧言乱政，以色间离人，方才使得主将王立的开城迎敌。简直是罪不容诛！
这里容我多讲几句。熊耳夫人，原本是蒙古驻成都统帅、安西王之相李德辉的异父同母妹妹，天生丽质，嫁与蒙古战将熊耳为妻，人称熊耳夫人。在陪同熊耳驻守泸州时，泸州被王立率部攻破，熊耳战死，熊夫人侥幸活了下来。这颇像京剧《四郎探母》中的杨延辉隐瞒了真实身份那样，改李姓王，潜伏在了王立身边，并受到了王立的格外怜爱。对外称“义妹”，对内照顾老母的生活起居，实则成了不公开的宠室。
1278年正月，重庆失守后，钓鱼城腹背受敌，粮草渐尽，形势严峻，城中甚至出现易子而食的惨象。此时这个身边的“义妹”——熊耳夫人随之站了出来，亮明身份，晓以大义。她说，钓鱼城已历经30多年战火，几代老百姓把所有的时间精力、财力物力全都用在了抗战上。目前，临安早破，宋室已败，再跟其陪葬无任何意义。自己愿领“义哥”的将令，写下密信，派人送往成都，与哥哥李德辉商量，在确保合川十万军民性命无忧的前提下，开城投降！
王立不学文天祥，他一番痛哭流涕后采纳了“义妹”的建议，派人将密信送往成都。李德辉得信大喜，亲率500人马开赴钓鱼城受降。公元1279年正月，鏖战200场、坚持了36年抗元历史的钓鱼城，终于开城降敌。
这是一次守方带有苛刻条件的体面投降：钓鱼城不挂降旗、不交兵器、不改县志。这样的投降要求，忽必烈居然全部同意，蒙哥当年屠城的谆谆遗嘱，早已被他们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举行仪式那天，钓鱼城军民在向南宋京城临安方向拜了三拜后，便敲锣打鼓，开城降元，蒙汉军民热烈拥抱。当然，在钓鱼城开城降敌、弹冠相庆的前后，也仍有20多名不愿降敌的将士采取了不同的方式自杀，以死报国！
睡美人的潜伏、利害关系的陈说、天朝的大胆决策、降幡白旗的全然不挂、十万生灵的死而复生、盛大场面的热泪沾襟以及20多名将士的殉国尽忠，都使得钓鱼城的最终结局多姿多彩而五味杂陈。
五对于这样的结局，历代朝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不尽同。正在大都（北京）监狱中的文天祥得知钓鱼城陷落的消息后，诗赞宁死不降元的前守将张珏、王安节（王坚之子）：“气敌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向使国不亡，功业竟何如？”字里行间也对今将予以诘问。当年郭沬若咏钓鱼城的诗，末两句为“贰臣妖妇同祠宇，遗恨分明未可平”，更是对熊耳夫人无情的口诛笔伐。还有抗日战争时期，也多有人把王立降元和汪伪降日相提并论，视王立为民族叛徒，国家败类，建议撵出“忠义祠”。在那种特殊条件下，其情似可谅，其理似可察。
当然，意见的另一面也颇有见地，特别是今天的学者认为，以不屠杀生命为条件的投降，是人类战争观进步的表现，这比起白起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万不知要进步多少个档次；“独钓中原”的匾额，可以宣示这座城堡的孤傲，但也同时展示了它的无奈与辛酸。须知，偌大的中国仅靠这个小小的堡垒而得以苟延残喘，无疑是国家的悲哀，民族的不幸；王立若不开城投降，必然玉石俱焚，在这山穷水尽时做出如此抉择，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王立求名事小，蒙军屠城事大，熊耳夫人算是救命菩萨；三国时魏国三路伐蜀，蜀国力不可挡，学者谯周力劝刘禅投降，不仅被封为阳城亭侯，迁骑都尉，散骑常侍等官职，还受到历代有识之士赞誉；还有北宋宰相寇准力主宋真宗签订“澶渊之盟”，这“城下之约”换来的却是北宋一百余年的和平环境和宋辽两国人民的安居乐业……
我是一名职业军人，当涉及这些史料、观点并为之摘录归纳时，我的心跳在加快，血压在升高。如果让我来书写这段历史，我又将如何下笔？如何褒贬呢？也难怪自此之后的元杂剧作家、明清小说作家以及后来的若干文学大家，对此题材都难有更多的关注和倾心，个中原由就不用细说了吧。
当然也有更简单的办法，学习金圣叹，腰斩《水浒传》。前面抗元的历史，我们大讲特讲；后面降元的经过，或者春秋隐笔，或者缄口不谈。是为尊者讳也，又有何不可？
不是吗？咱市石柱县明末女将领秦良玉在本地除盗安民可以大书特书，而千里进京勤王受到倒霉的崇祯皇帝加官封爵一节，不也是一笔带过，消弭得几乎让后人忘了此事吗？
我由此想到大唐文学的风范，李白可以写当朝宠姬杨贵妃，杜甫可以写尚未平息的安史之乱，白居易可以全景写多彩人生的李隆基，我们何不可以像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一样，波澜壮阔地、客观全面地、平心静气且又深刻生动地把钓鱼城之战、熊耳夫人之传一章一节地写出来，并附丽于其他文艺形式呢！
六天又降雨了，晴空的景象顿失眼前。好在之前还挂在天际的彩虹余晖未收，竟把钓鱼山上的军营、旗杆、寨门、原野抹上了淡淡的橘红色，斑斓耀眼，格外迷人。
面对此景，客人说，这才是“气蒸云梦泽，波撼钓鱼城”呀！钓鱼城本来就很壮美神秘，那是三分地势，七分精神。如今在这云蒸霞蔚的景象笼罩中，就更是美不胜收了。
下山时我们又知，一条新的高等级观光公路就要开工，直通山下。我深信，随着参观环境的改善和对这段历史的正常解读，钓鱼城终会迎来空前的热闹，中华民族这段刻骨铭心的历史将会有更多人知晓，更多人咀嚼，更多人受益！而简单化、概念化、绝对化地评判历史事件及其历史人物的观念，注定会退出历史舞台。
（作者系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警备区政治部原主任、少将军衔）
《云蒸波撼钓鱼城》相关参考资料:
钓鱼城、合川钓鱼城、魂断钓鱼城 电视剧、合川钓鱼城历史、合川钓鱼城发现金库、钓鱼城景区、重庆合川钓鱼城、重庆钓鱼城旅游发展、合川钓鱼城 活动
